汉语哲学在21世纪的崛起和迅速发展,表明哲学研究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后者有两个标志性的特征,即哲学的普遍性和具体性的双重要求。
首先,哲学就如科学一样以人类一般理性为根据,其对象亦具有一般的性质。因此,哲学是普遍的思想,并非特定语言的特权。汉语不仅能够用以从事哲学活动,而且反过来,哲学思想的普遍性也始终需要得到汉语的验证。因此,汉语哲学是哲学普遍性证明的必不可少的重要一环。
其次,在当代,哲学以反思的方式、专业的精神和兼容的态度进入科学和社会生活现场,于是,哲学思维的具体性就成为其另一个重要特征。汉语哲学不仅一般地用以从事所有哲学活动,也对以汉语为语言载具的哲学活动进行自我反思和研究。这种自我反思揭示出汉语哲学思维和研究中的一系列独特的问题,比如,移译西方哲学著作遇到的许多难以克服的语言难题。另一部分则是汉语哲学所蕴涵而先前未被发现的思维方式、范式的独特性,比如汉语在表达认知时的元语言的特征。不过,汉语哲学有关这些独特的具体问题的研究本身又具有一般性,是可普遍传达的知识。
因此,汉语哲学既有其普遍性的使命,又有其独特的视域和问题。它的普遍使命就如任何其他语言的哲学一样,从事所有可能的哲学思考和研究;它独特的视域和问题则是要考察和研究如下一类问题:人类语言基本结构与汉语特殊形态之间的关系。譬如,人类意识基本功能、结构和形式与其在汉语的若干具体和独特的表现。汉语哲学将揭示哲学思维的语际困境,而这种困境直接对意义和存在等根本信念提出了挑战。于是,既探讨和揭示哲学思维和表达的汉语特征,又突破哲学的语际障碍,追求一般而普遍的意义和知识,正是汉语哲学为拓展现代哲学的问题、思路、领域作出的独特贡献。
德里达认为,中国没有哲学,只有思想。在《书写与差异》一书中,他援引海德格尔提出如下的理由:“哲学本质上不是一般的思想,哲学与一种有限的历史相联,与一种语言、一种古希腊的发明相联:它首先是一种古希腊的发明,其次经历了拉丁语和德语‘翻译’的转化等等,它是一种欧洲形态的东西。”在他看来,中国思想、中国历史和中国科学这种说法没有问题,但如果说中国哲学,就有了问题。他虽然为此提出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即破除逻各斯中心主义,但其观点实际上却蕴含了如下的结论:西方语言所能表达的思想是普遍的,而汉语因为缺乏哲学表达,所以只能表达特殊的东西。这种观点与上述西方对待汉语哲学的态度在本质上其实是一样的。正因为汉语不同于欧洲语言,所以不适合于从事哲学。因此,在过去、今天和将来,汉语也不是哲学语言。
诸如德里达或海德格尔一类的狭隘观点其实是相当容易反驳的,因为语言差异并不等于意识和智能的差异,否则它必然导致不同的语言有不同的科学和真理的结论。不过,汉语哲学对这类观点的反思激发人们关注哲学语言与哲学风格之间的关系。随着近代西方各个国家的民族语言的兴起,从拉丁语一统学术领域和哲学表达,进入不同语言各领风骚的时代,不同语言的哲学也就越来越呈现出不同的风格、表达方式,甚至不同的关注点。在将西方哲学视为一个整体的时候,语言与不同风格哲学之间的关系被忽略了,而汉语哲学的兴起则将这个问题以尖锐的形式揭示了出来。
二
今天,人们已经开始认识到,关于形而上学、知识论、心灵哲学和语言哲学等一般问题的思考和研究,不同语言的哲学会形成许多不同的视角、方法和模式,从而产生不同风格的哲学形态。汉语哲学的兴起乃是对这样一类现象的自觉,而它本身正是这类现象的典型。汉语独特的语言特征、表达方式和思考模式,中西哲学互动和交融带来的汉语自身的变化,不仅标示着汉语的独特性以及以此为载体的思想可能的特异性,而且在经济全球化的视野中,同样也拓展了人类哲学反思的表达空间和理论可能性。
汉语哲学公开揭橥自己的大旗至今虽然才短短十余年的时间,但已经开辟了许多新的领域和方向,或为既有的领域打开了新的视野,发现了许多新的问题。对此,我们可以从如下几个方面来思考。
在广义汉语哲学领域,汉语分析哲学和汉语现象学不仅揭示了新的方向,而且已经取得了初步的进展。就汉语分析哲学而言,认知和意义的汉语表达成为研究的核心,主要包括三个方面:其一,关于古代汉语哲学文献的表达方式的重新分析、解读和构造;其二,从汉语哲学角度出发以Being为对照对形而上学的重新思考和分析;其三,汉语哲学视野下对意义问题的重新理解。而就汉语现象学而言,现在最引人关注的为心性哲学。从现象学视野并以现象学方法切入古典汉语心性学说以探讨和研究意识等问题,不仅深入揭示意识的结构和性质,而且也让人们认识到意识结构汉语表达的多种可能性。
当然,从根本上来说,在基础领域以汉语为载体的原创观点、学说和理论的产生,以及面向当代实践难题的方法和角度的更新,应是汉语哲学的基本任务,也是它持久的领域,它同时也是汉语哲学实现其普遍意义的主要场所。比如,现代语言学与脑科学的综合研究开辟了人类语言与意识的新领域,促进了人类对自身意识和思维现象及其规则的认识。汉语哲学在这个论域就大有用武之地,它能够从自己独特视角出发,综合语言哲学、认识论、逻辑学和脑科学乃至人工智能等学科,探讨人类不同语言在意识和思维中连接和结构的差异,从而达到对意识和思想的底层性质的认识。
在狭义汉语哲学领域,汉语与思想和社会秩序的构成就是一个极具价值的研究方向。不同的语言因其语法等的独特性会对思想表达造成某种强制,比如名词有性的语言就会强制运用这种语言的人在说话时要标明相关人甚至物的性。这种特定强制表达的语言形式也存在于汉语之中,对这种现象的考察和研究会揭示汉语思想的某些独特性质。更进一步,汉语各类特定词语之间的联系,就如其他语言的特定词语之间的联系一样,也造成了汉语思想秩序的某些独特性质。
三
当前,汉语哲学的综合研究生机勃勃。自20世纪以来,人们认识到,当代世界最为流行的语言英语事实上越来越趋于分析语,而汉语一向就被认为是一种分析语。对这个现象的哲学思考正是汉语哲学综合研究的一个案例,其意义并不限于语言学,亦在于促进对人类智能及其演化的认识。
在18世纪之前,汉语曾经是东亚国家的哲学通用书面语言。今天,当我们从汉语哲学的视野来重新研究和审视古代东亚基于汉语的哲学和思想共同体时,就可以突破国别和地域限制,获得对这一现象以及作为其核心的汉语的新认识和新见解。
哲学的汉语翻译和研究,是汉语哲学的另一项重大任务。现代汉语哲学在相当大程度上是通过翻译而激发和重构起来的。汉语哲学翻译因语言独特性而遭遇的各种问题,究竟是哲学本身的问题,抑或仅仅是语言的问题?对这些问题的研究不仅会大大促进哲学本身的思考,对理解语言的功能和性质也是一个极好的切入点。
汉语哲学有助于促进当代汉语文明的综合研究。如今,世界文明正在经历快速的演变和发展。一个文明圈的兴起、扩展和衰落,通常与一种语言的发展、扩张和衰落的历史具有直接关系。因此,当我们从汉语哲学的宏观角度来考察中国文明圈的历史发展和未来前景时,有关汉语演化和发展的研究就成为一个有效手段和工具,借此人们能够发现事实上存在的困难和障碍,并找到消除这些困难和障碍的方法和途径,从而促进中华文明和人类文明的共同发展。
仅仅就既有的哲学领域而论,汉语哲学作为一个跨学科的新兴学术现象,具备突破哲学原有八个二级学科的藩篱、突破哲学与其他人文社会学科以及自然科学之间的壁垒的开阔视野和强大力量,成为新学科和新方向的生长点。
放眼当今世界的哲学现状,人们很容易领会分别以英语、德语和法语等语言为载具的哲学形态在思维方式、表达形式、问题关注以及风格等方面的区别。相比之下,以汉语为载具的哲学现在尚缺乏鲜明的流派和风格,而其原因也并不在汉语哲学,而在于汉语哲学研究工作者的眼光、意志和努力。
汉语哲学正处于快速发展期,需要注意的是,汉语哲学并不是一个实用主义的招牌,而是方法、视野或模式,其主旨在于提出新的方法,开辟新角度,发现和解决问题。深度和广度的要求可以避免汉语哲学趋于平庸化,不是技巧,而是具有深度和广度的基础性研究才是汉语哲学的根本特征。
(作者:韩水法,系北京大学外国哲学研究所、哲学系教授,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汉语哲学”〔17JJD720001〕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