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早期人类的思维状况,我们知之甚少。但已发现的史前人类活动遗迹似乎都在无声地证明:人一旦成其为人,就有了初步的思维能力。自从人类出现于这个星球上,至少在相对简单的情景下和最一般的意义上,人们一直是在逻辑地思维。这种意义上的逻辑是一种自然逻辑,它是自然出现的,不需要被发明。例如,关于人的自我同一性;关于同一对象不能在同一时间处在两个不同空间;关于同一陈述不可能在同一时间的同一方面既为真又为假的观念,所有这些在今天看来是确定的、自明的和无可辩驳的认识,也以大致相同的方式存在于早期的人类活动中。逻辑诞生的文化环境究竟是怎样的?人类的知识水平、认识论的评价标准,尤其是人类的抽象思维能力达到何种临界点就会产生逻辑?对于这些问题,很难给出一个精确答案。因为追问人类在何时作出第一个推理,并说出它的有效性的理由或根据(原则上,我们就说这个人发现或创造了逻辑),是毫无意义的。但这并不意味着逻辑的起源是一个无法探究的问题。
假定一:逻辑根植于人类生存的需要,而这一需要与人类和宇宙的本性有关;人类不可能违反逻辑规律而有效思维,所有的科学都是建立在宇宙合律运作基础上的。
根据古生物学家的看法,人类最早的抽象思维出现于约70万年前,其证据和相应的推论是,那时石制手斧的各部分比例已经大致定型,这表明原始人的头脑已经形成了关于手斧形状的思想。他们还进一步作出推断:一块锋利的石头可以刺破兽皮,而人的手指或牙齿则无法做到,这已经是在进行推理了。
由于具有推理能力,人类就可以从直接观察到的事实出发进行推论,从而获得认识,我们称这种认识为间接认识。例如,一个在森林中捕猎的猎人,不曾听到,也未曾看到眼前的洞穴是否有熊,但他却因发现地面留有大型抓痕,相信洞穴中有熊,这便是一个推理。最早的推论就是这样产生的。
有记载的人类推理的历史比我们想象的要早得多。大约在100万年前,人类的祖先留下了“如果我隐藏起来,剑齿虎就不会吃掉我,现在我躲起来了,它们就吃不到我了。”这一记述意味深长,它回答了人类为什么会进化出超出其他物种的逻辑思维能力这一至关重要的问题。逻辑的起源大概与人这一物种对环境的适应和改造能力有关。逻辑思维有助于在进行威胁、猎食、觅偶等对于生物的生存与繁衍起着决定性作用的行为时,作出正确而迅捷的判断,从而有效地指导我们的活动。
人类之所以按照逻辑的方式进行思维,还因为人类不可能违反逻辑规律而有效思维,人们甚至不能想象非逻辑的思维是怎样的。古希腊前苏格拉底哲学家已明确意识到违反逻辑意味着荒谬和矛盾,而荒谬和矛盾意味着不真实。维特根斯坦曾说我们不能想象世界违反逻辑的理由,只不过是我们不能说出一个非逻辑的世界应是什么样的。
假定二:逻辑的起源可以被纳入人类对自然的理解之中,理性将语言、思维与世界连接起来,逻辑的理性的体系代表了实在的真实本质。同时,逻辑作为一套反思理性的程序又源自人类能动的理智建构,源自人脑的特殊结构。
逻辑的起源问题也可以从逻辑与世界、逻辑与心灵的关系方面切入。大多数哲学家认为,像所有知识分支一样,逻辑既在世界之中,又在人们的心灵之中,它的两个基础是相互联系的。
逻辑在世界中,意味着它是描述世界的规则,其基础是真实性,即遵从严格的真理标准、证据和事实理由。亚里士多德在他的《形而上学》中表达了逻辑可以有效而和谐地纳入人类对自然的理解之中,理性将语言、思维与世界连接起来。在亚里士多德看来,逻辑的理性的体系代表了实在的真实本质。思想、语言和现实是同构的,所以仔细考虑我们所说的话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事物的本来面目。从对特定事物的简单描述开始,我们最终可以将信息集合起来,以实现对世界的全面认识。
但逻辑反映世界必须满足一些特定条件,如世界中的事物和事件必须具有或者为真或者为假的命题的特征。所以,如果逻辑被应用于确立事实,那么宇宙就必须呈现为那些能体现命题的真假属性的实体,甚至宇宙及宇宙间的一切事物都必须符合逻辑的演绎原理。尽管这是一种很流行的观念,但它所引起的一系列形而上学问题在某些方面仍经不起推敲。它忽略了一个本质性的事实,即我们所谓的逻辑是由人脑建构的逻辑。当我们讨论逻辑的形式方面时,人脑的考虑可以无关紧要,但如果涉及逻辑的概念方面,则并非如此,逻辑概念是人脑的产物,逻辑存在于人类的心灵之中,应该反映人脑的特质。这里的问题就转换为,人类思维——或者我们可以说人类的大脑——如何去把握逻辑实在,人类大脑与逻辑实在的抽象世界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同时,逻辑在心灵中意味着逻辑描述理性人思维的规则,但反过来我们也可能会说,逻辑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被构想出来,如作为自然语言的一种抽象、作为思想的法则、作为人类理性的规范等,这暗示了逻辑的某种主观性或主体间性。在这种意义上,逻辑明显依赖于人,理性的逻辑可能以某种本质的方式依赖于实际的人类思维或概念。逻辑的基础就是概念的、先验的、语言学的标准。
假定三:元认知并不是认知产生的必要条件,但认知却是元认知产生的必要条件;早期希腊人对推论的使用并不意味着他们已经梳理出一条逻辑的思想脉络,从一种粗陋的技艺转变为一门科学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在相当长的人类生活时间里,人们对自身的思维,以及对这些思维活动所表现出的特征——思维正确性条件的认识,是不自觉的、非反思的、自然主义的,他们根本不去考虑所运用的逻辑中包含的抽象原理,对逻辑没有明确的意识。虽然他们使用论证和反驳的逻辑技术,但对某些支配论证与反驳的逻辑原理和程序一无所知,如同消化食物却完全不懂得消化所必需的生理过程。
就前亚里士多德哲学家来看,逻辑的情况与认识论的情况相似,哲学家在没有对人类认识可能性的条件作任何探讨的情况下,就径自着手解决最具根本性的宇宙起源问题;他们也在缺乏一个思维元认知的背景下,凭借直觉,就自然而大致正确地使用演绎推理和论证。亚里士多德逻辑的诞生并没有改变人们对逻辑的使用方式,它改变的是人们对逻辑的评价。
人类认知的发展也间接证明了这一事实。在语言学产生之前,人类已经能够正确而有效地使用语言,从事各种交际活动。这一基本事实再次印证了一个重要的认识论现象,即元认知并不是认知产生的必要条件。反过来,认知却是元认知产生的必要条件。但有一种区别应当清楚:语言学是将理性应用于沟通、话语活动的自然过程,而逻辑是将理性应用于理性自身。这一应用要求人们反思自己和他人的思维过程。
假定四:逻辑的产生与推理的使用密不可分,因为只有在推理的使用中人们才能遇到诸如“有效性”或“一致性”这类问题,而只有当这些问题反复出现,才能引起人们的关注。但逻辑并不是一门经验科学,在对推理活动的反思性思考介入之前,系统的逻辑问题是不会出现的。只有当人们彻底考察了论证形式和内容之间的复杂关系,并以论证的逻辑形式为出发点,对后承关系给出一种系统的形式处理,才能为逻辑的诞生提供根本性说明。
逻辑产生的一个基本条件是发现并使用推理。虽然逻辑的产生受若干因素的影响,但从根本上说,只有在推理和推理的使用中,人们才会遇到诸如“有效性”“一致性”这类典型的逻辑问题,只有当这些问题反复出现,才会引起人们对它们的关注和思考,也只有当推理被累积到相当的数量并且新的推理又不断被创造,人们才会发现不同的推理是由不同命题类型和命题间的不同连接方式所决定,进而人们才可能从大量的推理实例,抽象出它们的一般工作原理和这些原理的基本特征。
但是,我们也不能认为对推理的使用会自然而然地导致逻辑的产生。从亚里士多德的《工具论》,尤其是他的《前分析篇》来看,从事逻辑研究主要并不在于搜集人类日常使用的推理和论证材料,而是对建基于这些推理和证明之上的原理、方法和程序的思考与验证。因为逻辑是一门理论科学而非经验科学,虽然对推理的研究不能脱离对具体推理的考察,但是正如逻辑史所表明的那样,在对推理活动的反思性认识介入之前,逻辑的活动始终没有超越具体应用的层面。在思想的正确性(或虚假性)本身成为关注的对象之前,逻辑是不可能产生的。由于逻辑不仅仅是提出或描述有效推理,而且是对有效推理规则的系统研究,而只有在对一个或多个有既定逻辑结构的陈述可以推出什么,不可以推出什么有明确的规则规定,而不是靠直觉来裁决时——这只有在彻底思考了论证形式和内容之间的复杂关系,并以论证的逻辑形式为出发点,对有效性或后承关系给出一种系统的形式处理——才有可能为逻辑提供一个实质性说明。
(作者单位:苏州大学哲学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