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王阳明在贵州龙场度过三个年头的贬谪生活,所创作“居夷诗”有大量篇幅写到贵州山水,从中可以看出贵州山水形象在王阳明眼中的变迁。贵州山水形象的变迁与王阳明心学的发展基本一致。王阳明在龙场悟出“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在贵阳文明书院提出“知行合一”,积极践行“致良知”,贵州山水形象在“居夷诗”中也由荒蛮、险怪变为幽奇、绝美。王阳明心学发展与贵州山水形象变迁相互影响,共同促进。
【关键词】:王阳明;心学发展;“居夷诗”;贵州山水形象
王阳明是陆王心学的集大成者,也是文学家、诗人。他发展“心即理”思想,提出“知行合一”“致良知”等理论,深远地影响了中国明清两代,在东南亚多个国家也引起了强烈反响。他十一岁时赋诗即才惊四座,而立之年诗名享誉京华,一生创作诗歌七百多首,《四库全书总目》评价他的诗“秀逸有致” 。长期以来,关于王阳明在贵州的心学发展,通常强调贵州龙场(今贵州修文县境内)环境的恶劣促使他悟道,贵州山水打上了“万山丛棘中,蛇虺魍魉,蛊毒瘴疠” 的烙印。“诗言志”“诗穷而后工”,诗人用诗歌纪录生活和心志,越是在困厄的时候创作欲望越强,诗歌的思想越接近诗人本心。在贵州龙场贬谪三个年头,王阳明创作“居夷诗”一百三十余首,占其诗歌总数的近五分之一,是认识王阳明心学发展的重要资料。已有学者将王阳明心学与“居夷诗”联系,如左东岭《龙场悟道与王阳明诗歌体貌的转变》[1]以龙场悟道为分界,论述王阳明心学发展对其诗歌的影响;华建新《王阳明诗歌研究》[2]以王阳明心路历程为研究框架,以其诗歌为分析元素,论及“居夷诗”的题材内容及王阳明的思想感情;张清河《王阳明的龙场田园诗》[3]从“居夷诗”中的田园诗寻绎王阳明在龙场的生活、心态和境界。综观王阳明心学与诗歌关系研究,多强调前者对后者的影响,对“居夷诗”中大量贵州山水的描写,以及贵州山水对王阳明心学的影响关注不够。而一个人的行为方式和精神状态,尤其是文学创作,离不开地理环境的影响和制约,研究王阳明的贵州山水诗有助于增强对王阳明心学发展的认识。鉴于此,本文以“居夷诗”为主要分析文本 ,探究王阳明眼中的贵州山水形象,以及贵州山水形象变迁与王阳明心学发展的关系。
一、荒蛮怪异山水形象与“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之悟
正德元年(1506年)二月,王阳明因得罪宦官刘瑾由兵部主事贬谪为贵州龙场驿丞,这对王阳明是沉重打击。王阳明素有成圣大志,贵州地处偏远,在当时不过建省百年,政治、经济和文化均处于边缘,驿丞又是不入品的小官。从被谪龙场到抵达龙场,王阳明耗时两年之久,从其诗歌可以看出,王阳明对将在龙场的生活充满忧虑和悲戚。“赴谪诗五十五首”《答汪抑之三首》写道:“去国心已恫,别子意弥恻。……良心忠信资,蛮貊非我戚。” 说自己心里很害怕,要去的地方属蛮貊之地,自己与当地人不是一类心志。《杂诗三首》其一形容赴龙场路上的情形:“危栈断我前,猛虎尾我后。倒崖落我左,绝壑临我右。我足复荆榛,雨雪更纷骤。” 前有断裂的栈道,后有猛虎跟随,左右是悬崖峭壁,脚下是荆棘,头上有雨雪。这既是王阳明迁谪路上的真实记录,也是他的心迹表现。
王阳明对将在龙场的生活充满心理排斥,这种排斥随着与龙场空间距离的缩进而加强。表现在“居夷诗”,赴龙场路上,经过平溪卫(今贵州铜仁市玉屏侗族自治县),《平溪馆次王文济韵》描写山城的寥落且抒发落寞的心情:“山城寥落闭黄昏,灯火人家隔水村。清世独便吾职易,穷途还赖此心存。蛮烟瘴雾承相往,翠壁丹厓好共论。畎亩投闲终有日,小臣何以答君恩?”经过兴隆卫(今贵州黄平县城新州镇),《兴隆卫书壁》描写山城的险怪:“山城高下见楼台,野戍参差暮角催。贵竹路从峰顶入,夜郎人自日边来。莺花夹道惊春老,雉堞连云向晚开。尺素屡题还屡掷,衡阳那有雁飞回?”山城高高低低呈现楼台,城外营垒里晚号声哀,道路好像从山峰进入,行人好像从太阳边上走来,贵州山地高原的典型景象在王阳明看来怪异得不可思议。经过清平卫(今贵州凯里市西北清平),《清平卫即事》写道:“积雨山途喜乍晴,暖云浮动水花明。故园日与青春远,敝缊凉思白苧轻。烟际卉衣窥绝栈,峰头戍角隐孤城。华夷节制严冠履,漫说殊方列省卿。”贵州多山,山中多雨,雨后乍晴,气温低迷,贵州山区的寻常气候引起王阳明的思乡情绪;再看云雾中穿着草衣、监视险峻山道的人,峰头号角声中隐约的孤城,王阳明感叹此地与内地大不相同。再往前行,经过平越卫(今贵州省福泉市)七盘坡,《七盘》写道:“鸟道萦纡下七盘,古藤苍木峡声寒。境多奇绝非吾土,时可淹留是谪官。犹记边峰传羽檄,近闻苗俗化衣冠。投簪实有居夷志,垂白难承菽水欢。”山路如鸟道般陡峭盘旋,古藤老树和峡谷流水让人心生寒意,这里有太多奇怪的景色,显然不是自己的家乡,王阳明不由心生贬谪悲情。
所谓“一切景语,皆情语也”[4]P45,王阳明因贬谪身份而对贵州持排斥心理,看贵州山水以不悦,贵州山水的荒蛮又加重王阳明不悦的心情。也正是因为赴龙场路上看到贵州山水的荒蛮,王阳明对将在龙场的生活越发抵触。这为王阳明龙场悟道作出铺垫。
正德三年(1508年)春,王阳明终于抵达龙场。如果说在到龙场之前对在龙场的生活还只是想象,抵达龙场亲眼看到的现实环境让王阳明彻底放弃了幻想。龙场的生活环境极其艰苦。初抵龙场,驿站没有住所,王阳明只好自己动手搭建茅草房,《初至龙场无所止结草庵居之》形容搭建茅草屋的情形及周围的环境:“草庵不及肩,旅倦体方适。开棘自成篱,土阶漫无级。迎风亦萧疏,漏雨易补缉。灵濑向朝湍,深林凝暮色。群僚环聚讯,语庞意颇质。鹿豕且同游,兹类犹人属。污樽映瓦豆,尽醉不知夕。缅怀黄唐化,略称茅茨迹。”搭建的茅草房没有肩高,到处是缝隙,凉风呼呼地吹进来,漏雨也在所难免,草庵外面是流水和深山,野鹿和野猪到处可见,饮用的水是污浊的。龙场恶劣的居住环境让王阳明想到黄帝和尧帝也曾住在茅草房,促使王阳明以圣人自励。
没过多久,王阳明在龙场驿附近发现一个山洞,洞中有石钟乳、石柱,冬暖夏凉,错落有致。王阳明因地制宜把它改造为新居所,并仿照在家乡修行讲学地“阳明洞天”之名,将这里取名“阳明小洞天”。《始得东洞遂改阳明小洞天三首》记录这段经历:“古洞閟荒僻,虚设疑相待。披莱历风磴,移居快幽垲。营炊就岩窦,放榻依石垒。穹窒旋薰塞,夷坎仍扫洒。卷帙漫堆列,樽壶动光彩。夷居信何陋,恬淡意方在。岂不桑梓怀?素位聊无悔。”“虽无棨戟荣,且远尘嚣聒。”“沍极阳内伏,石穴多冬暄。豹隐文始泽,龙蛰身乃存。岂无数尺榱,轻裘吾不温。邈矣箪瓢子,此心期与论。”古洞隐秘而荒僻,靠着小石穴垒砌锅灶,将石台当作床铺巧作安排,居住在这简陋的地方,远隔尘世的聒燥喧嚣,正好适合养精蓄锐。王阳明以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也不改其乐”[5]P58来激励自己,表现出清醒的认知和超强的自励品质。
恶劣的谪居环境最大力度地激发了王阳明的心志,促使王阳明以超越生死的弥坚心志迎接现实生活。钱德洪《年谱》写道:“龙场在贵州西北万山丛棘中,蛇虺魍魉,蛊毒瘴疠,与居夷人鴃舌难语,可通语者,皆中土亡命。……因念:‘圣人处此,更有何道?’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寤寐中若有人语之者,不觉呼跃,从者皆惊。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 指出在龙场生活的种种困境,包括以龙场为中心的贵州山水的荒蛮,促进王阳明以圣人自励,悟出格物致知之旨。
当然,王阳明悟道是渐修经历,[6]是“一个长期沉思与瞬间突破交互作用的过程”。[7]P21早在贬谪龙场之前,王阳明一直探求成圣之道并关注心学。据钱德洪《年谱》, 王阳明十一岁时立下“读书学圣”的志向,十八岁时受到理学家娄谅“圣人必可学而至”的启迪,十七岁学书法悟出“随时随事只在心上学”,二十一岁格竹失败开始怀疑甚至放弃朱熹的“格物致知”。这些思想与经历遇到贵州龙场的恶劣环境,终于促使王阳明心学发生质的变化,向内心求诸于理,强调“心即理”,以强烈的心志对抗恶劣环境,悟出自圣之旨。王阳明晚年总结贵州生活,也明确指出在贵州悟道:“及在夷中三年,颇见得此意思,乃知天下之物本无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决然以圣人为人人可到,便自有担当了。”
二、险怪孤寂山水形象与“知行合一”之论
对于王阳明而言,悟道是修道的起点,修道是一生的事业。在贵州第二年,王阳明于贵阳文明书院讲学时提出“知行合一”,将悟道与修道紧密结合。要做到“知行合一”,首先要克服险恶的环境,要应对眼前荒蛮、险怪的山水环境。
心有郁结,王阳明探山访水,所谓“诗人游赏和书写山水的初衷,是藉山水化解情累”,[8]P122这在中国文学史上比比皆是,如山水诗鼻祖谢灵运、创作《永州八记》的柳宗元。悟道初期,王阳明诗中的贵州山水形象仍以险怪、幽寂居多。《过天生桥》写龙场驿附近一座“桥”:“水光如练落长松,云际天桥隐白虹。辽鹤不来华表烂,仙人一去石桥空。徒闻鹊架横秋夕,漫说秦鞭到海东。移放长江还济险,可怜虚却万山中。” “天生桥”实际上是一段山脊,下面常年受到流水的冲击冲出一个大洞,山脊便成了天生的一座桥——“桥”上飞瀑如长练般落到高高的松树上,“桥”犹如白虹隐现在浮云间。对此鬼斧神工的景致,王阳明感叹:这样一座神奇的“桥”,如果放到长江上还能发挥救险济生的作用,藏在这万山丛中却毫无用处,借对“天生桥”的惋惜来感叹自己怀才不遇。《栖霞山》写贵阳附近一处幽胜:“宛宛南明水,回旋抱此山。解鞍夷曲磴,策杖列禅关。薄雾侵衣湿,孤云入座闲。少留心已寂,不信在乌蛮。” 可以看出,面对山水幽胜,此时的王阳明依然孤寂、郁闷。《木阁道中雪》写赴贵阳文明书院讲学路上的见闻和感受:“瘦马支离缘绝壁,连峰窅窕入层云。山村树暝惊鸦阵,涧道雪深逢鹿群。冻合衡茅炊火断,望迷孤戍暮笳闻。正思讲习诸贤在,绛蜡清醅坐夜分。” 悲戚孤寂的山中雪景是王阳明困居龙场时的精神写照。
团圆佳节,王阳明越发感到贵州山区引发的不适。《次韵陆佥宪元日喜晴》写大年初一雪后初晴:“城里夕阳城外雪,相将十里异阴晴。也知造物曾何意?底是人心苦未平!”山区“十里不同天”,城里夕阳城外雪是贵阳常见的气候,在王阳明思看来,这是老天知道他心中苦闷不平而显示在万物上的红白之分。《晓霁用前韵书怀二首》写正月十六雪过天晴,其中写有:“此日天涯伤逐客,何年江上却还家?” 贵州“天无三日晴”,大年初一和正月十六放晴本是让人欢喜的事,也引发王阳明的伤感情绪。
王阳明素爱山水,但贵州山水带给王阳明更多的是苦闷。《重修月潭寺公馆记》中写道:“虽雅有泉石之癖者,一入云、贵之途,莫不困踣烦厌,非复夙好。”这正是由于王阳明的贬谪身份,使他觉得一向喜爱的山水也不再美好。贵州丰富而独特的山水景象磨炼着王阳明的心志,为他践行“知行合一”提供条件。
一方面是恶劣的山区环境,一方面是自圣的修道,王阳明经常以古圣贤自我激励。《龙冈谩书》写道:“子规昼啼蛮日荒,柴扉寂寂春茫茫。北山之薇应笑汝,汝胡局促淹他方?彩凤葳蕤临紫苍,予亦鼓棹还沧浪。只今已在由求下,颜闵高风安可望。” 《龙冈漫兴五首》也写有:“归与吾道在沧浪,颜氏何曾击柝忙?枉尺已非贤者事,斫轮徒有古人方。白云晚归忆岩洞,苍藓春应遍石床。寄语峰头双白鹤,野夫终久不龙场。”“旅况萧条寄草堂,虚檐落日自生凉。芳春已共烟花尽,孟夏俄惊草木长。绝壁千寻凌杳霭,深崖六月宿冰霜。人间不有宣尼叟,谁信申枨未是刚?”漫游龙冈,看到萧条凄凉的山中景象,王阳明以颜回和闵损激励自己,并联想孔子批评申枨欲望太多,激励自己要做到刚毅不屈。
王阳明《瘗旅文》中写道:“自吾去父母乡国而来此,二年矣,历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尝一日之戚戚也。” 说自己谪居龙场二年以来,历尽瘴气毒雾而得以保全性命,是因为自己没有一天怀有忧戚的情绪。这自然不是王阳明的心情写实,是王阳明对谪居贵州期间修道的概括,表现出对贵州恶劣山区环境的认知。也正是由于王阳明眼中贵州山水险恶、孤寂,才促使王阳明发展“心即理”,践行“知行合一”。而随着王阳明心学的发展,贵州山水的形象在王阳明诗中也发生了改变。王阳明的心学思想与贵州山水形象相互促进,相互影响。
需要说明的是,贵州山水的荒蛮、险怪与幽奇是浑然一体的,王阳明心学的发展也是渐进的,修道与弘道难以区分,“知行合一”与“致良知”内涵一致。叶燮《原诗》中指出:“天地之生是山水也,其幽远奇险,天地亦不能自剖其妙。自有此人之耳目手足一历之,而山水之妙始泄。” 山水本身不能自己解读为悠远或者奇险,山水的审美缘于人的主观感受,不同的人对山水有着不同的感受。面对同一片山水,由于心态的不同,审美也会不尽相同,甚至相反。这一点,在王阳明“居夷诗”中得到很好地诠释。
三、幽奇绝美山水形象与“致良知”之行
“致良知”是王阳明晚年提出的命题,但谪居龙场期间,甚至在王阳明终生,对“良知”的思考与追求从未停止。何谓良知,王阳明在与诸弟子的书信问答中做了反复阐释,指出良知人人有,“自己良知原与圣人一般” “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恻隐,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 “良知者,心之本体”。“良知何以致,还得赖靠心性涵养修炼得法。”[9]“‘致知’之必在于行,而不行之不可以为‘致知’……” 致良知也是心学的锤炼,与“知行合一”的内涵一致。对于王阳明而言,谪居龙场期间,“致良知”当以圣人德性行之。表现在“居夷诗”中,贵州山水形象渐渐多了美好、平和和自适。
王阳明自称“淡我平生无一好,独于泉石尚多求”(《复用杜韵一首》),他创作的山水诗约占其诗歌总数的三分之一,笔触遍布所经之地。缘于对山水的痴爱,也随着生活的好转和心学的发展,久居龙场的王阳明渐多看到贵州山水的幽静和绝美。《水滨洞》描写贵阳北一山谷溪水深处的古洞风光:“送远憩岨谷,濯缨俯清流。沿溪涉危石,曲洞藏深幽。花静馥常閟,溜暗光亦浮。平生泉石好,所遇成淹留。好鸟忽双下,鯈鱼亦群游。坐久尘虑息,澹然与道谋。”静谧的水滨洞中花香浓郁,暗流上有几点阳光浮动,飞鸟双下,鱼儿群游,此般奇山秀水让王阳明流连忘返,忘记了尘想,淡泊的意念与“道”共存。《陆广晓发》描写龙场附近的六广河景色:“初日曈曈似晓霞,雨痕新霁渡头沙。溪深几曲云藏峡,树老千年雪作花。白鸟去边回驿路,青崖缺处见人家。遍行奇胜才经此,江上无劳羡九华。” 初升的太阳闪着光亮好象云霞,天气晴朗雨痕还留在渡口的沙滩上,河流曲折深幽云彩遮掩峡谷,千年老树上缀满了白雪般的花,白色的小鸟在驿路边来回的飞翔,青青的山崖缺口处还住着人家,游过了多少名胜地方才来到此处,让站在江边的王阳明不再羡慕风景名胜九华山。《南庵次二首》以贵阳甲秀楼一侧的翠微园为题材:“隔水樵渔亦几家,缘冈石路入溪斜。松林晚映千峰雪,枫叶秋连万树霞。渐觉形骸逃物外,未防游乐在天涯。频来不用劳僧榻,已僭汀鸥一席沙。” 在风景如画之地,王阳明渐渐做到了荣辱皆忘、身心愉悦。
再逢团圆佳节,王阳明能够从贵州山水中找到慰藉与快乐。《晓霁用前韵书怀二首》写于元宵节,其二首写道:“涧草岩花欲斗纤,溪风林雪故争严。连歧尽说还宜麦,煮海何曾见作盐。路断暂怜无过客,病馀兼喜曝晴檐。谪居亦自多清绝,门外群峰玉笋尖。涧边的草和岩畔的花在风中斗艳,溪上的风和林中的雪还在继续放任严寒,道路封了就享受没有过客打扰的清净,在屋檐下晒太阳,观看门外好像玉笋尖般清新可爱的群峰,王阳明觉得这也是快乐的事情。《元夕木阁山火》写在元宵节当地人火耕野山的情景:“荒村灯夕偶逢晴,野烧峰头处处明。内苑但知鳌作岭,九门空说火为城。天应为我开奇观,地有兹山不世情。却恐炎威被松柏,休教玉石遂同赪!”荒漠的贵阳山村偶尔也有晴天,当地村民乘此时机放火烧山为春耕做好准备,遥望几十里之外的木阁山处处有明亮的火光,王阳明想到皇宫内苑只知以鳌作岭、九门宫城空说以火为城,感叹上天让自己看到这奇绝的风景。
王阳明还把对贵州山水的赞赏分享给朋友。谪居龙场约一年,老朋友黄澍来看望,王阳明《赠黄太守澍》写道:“蛮乡虽瘴毒,逐客犹安居。经济非复事,时还理残书。山泉足游憩,鹿麋能友予。淡然穹壤内,容膝皆吾庐。”这地方虽然有瘴毒,但山水风光能满足自己游玩憩息,鹿麋也能和自己友好相处。送老朋友张宪长去云南任职,王阳明作《送张宪长左迁滇南大参次韵》:“交游若问居夷事,为说山泉颇自堪。”写到若有相识问我在贵州过得怎么样,告诉他们,我很喜欢这里的山水。在《与胡少参小集》,王阳明写道:“何时喜遂风景赏,甘作山中一白衣?”
有时候,王阳明和学生在游山玩水中完成教化,颇有孔子讲学之风。“讲习性所乐,记问复怀䩄。林行或沿涧,洞游还陟巘。……淡泊生道真,旷达匪荒宴。”(《诸生来》)“日入山气夕,孤亭俯平畴……夜弄溪上月,晚陟林间丘。村翁或招饮,洞客偕探幽。讲习有真乐,谈笑无俗流。缅怀风沂兴,千载相为谋。”(《诸生夜坐》)写到山中观赏雾蔼夕照,在凉亭上俯看平川田畴,晚上欣赏映在溪水中的月亮,夜晚蹬上树林中的山岗,有村翁招呼一起饮酒,邀约游人去洞中探幽。讲道学习有乐趣,谈笑之间没有庸俗之流,这正是孔子与弟子“浴乎沂,风乎舞雩”[5]P118的情景。
久居龙场,王阳明由衷地喜爱上这一片山水,将要离开贵州赴江西任庐陵知县,王阳明抒写对这一片山水的留恋之情:“古洞闲来日日游,山中宰相胜封侯。绝粮每自嗟尼父,愠见还时有仲由。云里高崖微入暑,石间寒溜已含秋。他年故国怀诸友,魂梦还须到水头。”(《夏日游阳明小洞天喜诸生偕集偶用唐韵》)“天际层楼树杪开,夕阳下见鸟飞回。城隅碧水光连座,槛外青山翠作堆。颇恨眼前离别近,惟余他日梦魂来。新诗好记同游处,长扫溪南旧钓台。”(《将归与诸生别于城南蔡氏楼》)想象将来梦回此地。
结语
贵州是王阳明的罹难地,也是王阳明的心学福祉地,从“居夷诗”可以窥见,贵州的山水形象在王阳明眼中存在变迁,并与王阳明的心学发展相促进。贵州山水的荒蛮、险恶促进王阳明悟道,幽奇、孤寂的环境助于王阳明修道、弘道,在体认贵州山水的绝美之时,王阳明也达成了“知行合一”“致良知”;而随着王阳明的心学发展,贵州的山水形象也由荒蛮怪异、险恶孤寂变为幽奇绝美。探究王阳明的心学发展不能囿于其文,他的诗歌更能生动具体地表现他的生活和喜怒哀乐。这是由诗歌的性质决定。诗歌的基本功能是纪事抒情,中国传统文人常常在诗歌中寄寓思想,如陶渊明在诗歌抒发老庄思想,王维的诗歌富含禅意,李白的诗歌融合儒释道精神,杜甫写诗奉守儒教。但在文学家的诗歌中,思想性是有限的,即使被誉为“诗圣”的杜甫,其诗歌也多是思想的表现,没有多少思想的创造,这是文学家诗歌与思想家、哲学家诗歌的重要区别。“读其书,知其言,知其所以为言而已矣。” 中国古代哲学家的思想往往以吉光片羽的形式呈现,通过一些比较核心的观念进行随机讲解、教化,缺乏逻辑性和系统性。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从文学创作从诗歌的角度更能真切地观照哲学家的思想。王阳明是诗人更是哲学家,相较于传统文学家,王阳明诗歌中的思想更加强烈而独特,从“居夷诗”中贵州山水形象探究王阳明的心学发展历程,有助于推进对王阳明诗歌特色和价值的认识,有利于更全面地把握王阳明的心学思想,增强阳明文化的传播力和影响力,对于认识中国传统文化和研究思想家的诗歌及思想也不失为一种方法。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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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献引用格式】郑凯歌.“居夷诗”中贵州山水形象变迁与王阳明心学发展[J].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42(05):121-126.
作者简介
郑凯歌(1977-),女,贵州财经大学文法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明清文学与文化、中国诗学。贵州贵阳,550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