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文刊载于《小说评论》2019年第2期,是贵州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重大委托课题《欧阳黔森创作的历史理性与价值建构研究》(课题编号:18GZWT01)阶段性研究成果。作者颜水生为该课题组成员,贵州民族大学副教授,主要从事现当代散文、现当代小说和文学史学研究。
自然风景一直是文学书写的重要对象,马克思认为:“植物、动物、石头、空气、光等等,一方面作为自然科学的对象,一方面作为艺术的对象,都是人的意识的一部分,是人的精神的无机界,是人必须事先进行加工以便享用和消化的精神粮食。”[[1]]詹姆逊在对康拉德小说的视觉和听觉描写的分析中,提出“感觉意识形态”概念,他认为感知是历史的新经验,视觉艺术的的抽象化不仅证明日常生活的抽象及预示生活的破碎和物化,也为社会发展过程中的一切损失进行一种乌托邦的补偿,文学中感觉的任务就是“把俞加枯竭和压抑的现实加以力必多改造的乌托邦使命”[[2]]。他认为康拉德通过感觉的“审美化策略”形成印象主义风格,所谓“审美化策略”是指“根据作为半自治性的感知活动对世界及其数据加以重新编码或重写”[[3]]。詹姆逊进一步讨论康拉德小说的印象主义的含混价值,认为“康拉德的风格实践也可以解作象征性行为”,“其终极含混性却在于它要超越历史的努力”[[4]]。众所周知,康拉德是英国现代小说家,被认为是最伟大的英语小说家之一,海洋小说和丛林小说是康拉德小说创作的重要成就。康拉德小说充满大量风景和声音描写,并且赋予其丰富的意识形态内涵。康拉德在《黑暗之心》中对泰晤士河的风景描写,早已成为文学研究者经常分析的对象,西蒙・沙玛在《风景与记忆》中就认为《黑暗之心》中的泰晤士河畔展开的是“随着港口潮水起伏而兴衰的英国历史”,并且认为把泰晤士河作为“时空纵贯钱”已经成为传统,他在康拉德的“帝国之河”中看到“迷惘、痴愚和死亡告终的商业入侵之路”,然而“河道并不是唯一承载历史的风景”[[5]],西蒙・沙玛还分析了小说中的森林和山峰等风景。西蒙・沙玛强调“风景首先是文化,其次才是自然”[[6]],风景是投射于山峰、丛林、植物、动物之上的想象建构。我们知道文学创作中的服饰描写“充满诗意和能指,传达出无穷的韵味和深刻的意旨,成为独特的服饰话语”[[7]],与此相同的是,文学创作中的风景描写也具备这样的功能,风景不仅被赋予丰富的象征意蕴,而且以其独特的话语体系在现实和理想之间形成一种巨大的张力结构。欧阳黔森与康拉德相隔近一个世纪,把他们的小说创作进行比较看起来不可思议,但康拉德和欧阳黔森都喜欢描写风景,比如康拉德《黑暗的心》描写原始、荒蛮、恐怖的非洲丛林和阴惨、幽暗、嘈杂的港口,“黑色”作为小说的总体意象,象征非洲的原始与落后,也象征殖民主义的邪恶与残忍。欧阳黔森《莽昆仑》《穿山岁月》等小说描写中国西部的大山和丛林,不仅是因为他们具有相似的文学创作题材,更重要的是欧阳黔森也运用印象主义和象征主义笔法描写梵净山和昆仑山雄奇壮丽的风景,也描绘牧歌体和灵性的风景,他以大量的视觉和听觉描写扩展小说的张力。欧阳黔森通过印象主义的风景描写,在审美或想象层面上对人类现代化发展中的矛盾与问题提供反思的可能性。
一、神奇的风景与民族之情怀
描写山川尤其是描写西部边地的山川景物,一直是中国新时期文学的重要特色,作家们通过这种山川景物的书写,为新时期文学“提供了类似于美国西部那样的地方文化空间,将自然的魅力借助较为原始的边地空间展现在急速追寻现代化经验的中国面前”[[8]]。如扎西达娃和阿来描写西藏高原壮丽的群山风景,近年发表的迟子建《群山之巅》和贾平凹《山本》等长篇小说又把山川风景描写推向文学前沿。喜欢山是欧阳黔森天生的爱好和秉性,描写山川风景也是欧阳黔森文学创作的重要特色。欧阳黔森是生在山里长在山里,他长大后又成为地质队员,走遍祖国的天山南北,武陵山脉、乌蒙山脉、横断山脉和五岭山脉都留下他的足迹。踏遍群山一方面是欧阳黔森从事地质工作的需要,另一方面也是欧阳黔森追求美、热爱自然的爱好促成的。
正如康拉德通过“感觉系统”(sensorium)再造它的客体,即通过“感觉的单一‘亮度’或色度的总体化”将客体折射出来[[9]],欧阳黔森也是通过“感觉抽象的可能性”赋予客体大山以神奇壮丽的风景。欧阳黔森登过峨眉山、黄山、泰山和华山,然而,欧阳黔森最爱的是故乡的梵净山。1987年,欧阳黔森带着一个化探组在梵净山搞了半年的野外调查,走遍梵净山的山山水水,他甚至熟悉梵净山的一草一木。在欧阳黔森看来,梵净山具有无与伦比的美,“梵净山集峨眉之秀、黄山之奇、华山之险、泰山之雄于一身”[[10]],他无数次登顶梵净山但仍痴心不移,梵净山令他魂牵梦萦,使他的心灵充满人性本身最为瑰丽的自豪感。在欧阳黔森笔下,梵净山被神圣化了,他把梵净山看作“创造人类创造生命”[[11]]。不仅如此,他认为梵净山具有一种神秘的灵气,梵净山也被认为是“天下名岳之宗”,是上千年来著名的佛教圣地。正因如此,欧阳黔森认为梵净山的灵山秀水和梵天净土还能够净化人的灵魂。在欧阳黔森看来,梵净山不仅是人类生命的象征,也是人类精神的象征。在诗歌《山之魂魄》中,他把山的精神与男人的品格联系起来,强调山是男人骠悍、勇敢、坚韧品格的象征。欧阳黔森笔下的大山如同康拉德小说中的大海,大山和大海都是一种人格化力量的象征。在康拉德看来,生活就是人与自然的博斗,小说《水仙号上的黑水手》充分体现人与自然的矛盾和斗争。欧阳黔森也是如此,他看到大自然的神奇力量,在《莽昆仑》《穿越峡谷》《穿山岁月》等小说中,大山都是富有象征意义的典型环境,大山是神奇自然力的一个缩影,大山以神奇、险峻向地质队员的意志力提出挑战。地质队员经历无数惊险,他们与大自然抗争的精神体现人格和意志的伟大与坚强。
在欧阳黔森小说中,大山也是民族国家的象征。欧阳黔森不仅详细描绘梵净山,他也特别崇敬横断山和昆仑山。在《横断山脉中的香格里拉》中,欧阳黔森比较昆仑山和横断山的区别,他认为昆仑山雄伟苍凉,而横断山脉不但雄伟而且秀丽,横断山脉的雄浑也是举世无双,梅里雪峰至今未被人类征服。在小说《莽昆仑》中,欧阳黔森不仅引用一首诗歌《那是中国神奇的版图》集中表现昆仑山的风景特征,而且还引用从古至今的名言来描绘昆仑山的雄伟壮丽。欧阳黔森引经据典,引古语和毛主席诗词充分说明昆仑山的神奇壮丽,昆仑山几乎成为中华文化的象征,它不仅具有“万山之祖”和“通天之山”的显赫地位,而且在古代神话中还被认为是“西王母”的座地,也被道教认为是元始天尊的道场。欧阳黔森不仅从文化历史角度讲述昆仑山的神奇壮丽,而且还从自然地理角度赞扬昆仑山的滋养和奉献精神,昆仑山是长江、黄河的发源地,因此昆仑山也被认为是中华民族的发源地,昆仑山冰川融化汇入长江黄河,也相当于滋润中华大地,滋养五千年的中华文明。从《山海经》寻找大山风景的起源是当代小说的常见方法,比如贾平凹在《山本》中也是从《山海经》中去寻找山的神话传说,贾平凹认为昆仑山是诸神的地上都府,他认为秦岭“提携着黄河长河,统领了北方南方,它是中国最伟大的一座山”[[12]]。
在欧阳黔森笔下,高原山川都是神奇壮丽的风景,也都是极具象征意义的风景。在对风景的描绘中,欧阳黔森充分借鉴感觉的力量,尤其是运用听觉和视觉因素。在《故乡情结》中,欧阳黔森就写他们站在梵净山万卷书岩大声呐喊,发出“生命之内的声音”[[13]]。在这种呐喊声中宣泄情感,也喊出岁月的惶恐与沧桑和生命的本色。欧阳黔森就是这样通过听觉描绘梵净山的神奇与壮丽,也赋予梵净山生命价值和人格力量。2006年,欧阳黔森发表《莽昆仑》,他以极其华丽词句从视觉方面描绘昆仑山的雄伟壮丽。在欧阳黔森看来,昆仑山是世界最纯洁的地方,是容不得半点污浊的地方。欧阳黔森着重描写声光色,突出瞬间的感觉,这是典型的印象主义写法。欧阳黔森通过色彩塑造新的空间和新的感觉世界,塑造一个崭新而又陌生的世界,表现超越历史和现实的努力。在直观感觉和意识形态的激烈博斗中,风景再现不得不服从于作者内心的乌托邦冲动,服从于感觉意识形态的需要。正如西蒙・沙玛在《风景与记忆》中所指出的,风景神话与记忆有着惊人的持久力和强大的影响力,“一块被赋予家乡之名、承载复杂而丰富的故土之思的土地”将会极大地增加民族文化认同感[[14]]。欧阳黔森笔下神奇的地域风景不仅描述自然状况,而且揭示历史文化,使民族文化获得现代社会的认知。只有理解风景传统,才能理解当下,才能启发未来,当风景与家乡、民族、自然联系起来,风景必然是意识形态的象征。
二、牧歌体风景与现代性反思
欧阳黔森是一个爱美之人,他执着地追求自然美,他认为自然风景是民族国家的象征,因此他笔下的高原群山往往是神奇壮丽的景观。表面看来,欧阳黔森是在描绘高原群山,实际上他是在描写民族国家,是在表达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情怀。欧阳黔森也崇仰生命和高尚人格,因此他笔下的高原大山往往也成为人类生命和人格力量的象征。欧阳黔森不仅描绘神奇的风景,他也描绘牧歌体风景,他希冀能够在田园牧歌般的生活中安顿人类困倦的灵魂。然而,现实却是无比的残酷,这让欧阳黔森感到无比失望,现代化的发展不仅没有维护大自然的和谐与安宁,反而使大自然和人类陷入绝望境地。在《穿山岁月》《水晶山谷》《白层古渡》等作品中,欧阳黔森描写田园牧歌般的风景,既表达他对和谐安宁生活的向往,又表达他对生态恶化的失望和对现代化发展的反思。
地质队员的野外工作是非常艰苦的,他们不仅要克服各种自然困难,还要克服心理的孤独。地质队员在原始森林有可能遇到各种地质灾害,也有可能遇上各种毒虫猛兽,有的队员为此献出了宝贵生命。在小说《穿山岁月》中,欧阳黔森讲述地质队在渺无人烟的原始森林进行地质勘探,任务十分艰巨而且工作时间紧迫,原始森林暗河密布,阴森恐怖令人不寒而栗,河谷野兽出没,云豹、黑熊、五步蛇、旱蚂蟥、长脚巨蚊等使地质队员防不胜防。这种遭遇使地质队员体验到身体上的极限虚弱和精神上的极度疲劳,然而,他们在野外工作也有可能遇见田园牧歌般的乡村图景。在《穿山岁月》中,欧阳黔森描写美丽的桃花坝,在如诗如画的美景中,地质队员“我”看到生命的信息,也看到时代的希望,也油然升起血色的理想和信念,并进一步想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欧阳黔森既表达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又表达对现实社会物欲横流的不满,他一直坚守理想主义,希望为壮丽事业而不懈奋斗。其实在《穿山岁月》中,大部分内容都是关于困难环境和艰苦生活的描写,这段偶尔遇见的牧歌体风景给予长期陷于困苦生活中的地质队员以无比的欣慰和精神的鼓励。这种对比式的风景描写在康拉德小说中也经常出现,《黑暗的心》大量出现的是面目幽沉、灌木丛生、密不透风、举步维艰的原始丛林,但小说也描写一处田园牧歌般的图景,原始丛林居然有一处风景优美、生机盎然的地方,小说主人公心情大为舒畅。在这种优美风景中,小说主人公似乎看透人生的本质,瞥见人生真相的狰狞面目,欲望和憎恨离奇地相互纠缠,人生如梦而孤独始终相随。在这惊鸿一瞥中,主人公似乎看透所有的智慧、所有的真相、所有的诚意。小说似乎在告诉读者,人在不知餍足地追求外表的辉煌和狰狞的现实时,也需要寻求心灵的安宁与和谐。非洲原始丛林风景与小说的主体风景形成的差异性和对比性叙述,也表现印象主义和象征主义的含混性。
康拉德在《黑暗之心》中通过黑暗的原始丛林象征殖民主义的欲望与贪婪,也希望在牧歌体风景中寻求痛苦的幻灭和灵魂的安宁。田园牧歌在人类历史上代表一种理想的生活方式,然而,田园牧歌与现代化发展似乎成为一组悖论。西方殖民主义不仅打破非洲原始古朴的生活方式,而且也给古老的中华文明带来巨大灾难。康拉德对西方殖民主义的批判和对人类现代化的反思,使《黑暗的心》在世界文学史上永远放射出光芒。虽然欧阳黔森没有直接在文学作品中批判西方殖民主义,但他深刻反思人类现代化发展对田园牧歌生活的冲击。2003年,欧阳黔森发表《水晶山谷》,描写一个绝美的黑松岭和七色谷。这两个地方不仅自然环境优美,而且保存珍贵的化石,见证地球几亿年来的变化。位于武陵山脉的黑松岭就是一个美丽而又神秘的地方,黑松岭是大自然造就的神奇土地,几百年来一直保持原始森林的状貌,但是李王和田茂林带着一帮人就把黑松岭的页片状石头挖得底朝天。李王和田茂林依靠出卖大自然的秘密来换取人类最肮脏而又最喜爱的金钱。七色谷也是武陵山脉的一个美丽而神秘的山谷,欧阳黔森用尽各种华丽词句来描绘七色谷的美丽,七色谷是天然氧吧,是人类天堂。然而,七色谷由于盛产一种珍贵的石头,它的命运在人性贪婪中而破坏殆尽。李王、马学仕、卢冰、田茂林和杜娟红明知在七色谷进行爆破是在破坏自然,但他们利欲熏心、无所顾忌;他们甚至还厚颜无耻地说全世界都在破坏自然,厚颜无耻地宣称现代化发展是以破坏自然为代价。在小说《诺斯托罗莫》中,康拉德描写几处牧歌体风景,萨拉科城是古典牧歌的典型。小说写道:“萨拉科却是在深邃的平静湾庄严的沉默之中寻找到躲避商业世界诱惑的庇护所”[[15]],“有着富饶的大草原和高产银矿的,牧歌式睡眼惺松的萨拉科”[[16]]。整个萨拉科城就像一座宝藏,受到全世界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的侵略,英国人查尔斯・高尔德在美国财阀支持下在萨拉科开采银矿,轮船、火车的相继出现打破萨拉科的宁静,经济殖民主义不仅使萨拉科陷入疯狂贪婪中,也使萨拉科陷入无何止的战火中。康拉德通过萨拉科表达对世界和人类命运的认识,无疑也通过牧歌般的萨拉科城批判现代化和经济殖民主义。也正是这个意义上,欧阳黔森的《水晶山谷》与康拉德《黑暗的心》《诺斯托罗莫》一样,表达对人性欲望和贪婪的批判以及对现代化的反思。
如果说《水晶山谷》和《黑暗的心》《诺斯托罗莫》一样,都是通过牧歌体风景揭示现代化发展冲击下人性的变异,批判了人类的欲望与贪婪;那么《白层古渡》则是通过牧歌体风景揭示人类的无知与渺小。在《白层古渡》中,欧阳黔森描绘北盘江大峡谷的美丽和神奇。在欧阳黔森看来,北盘江峡谷在地球上碧蓝了亿万年,是动植物的天堂,也是人类生活的天堂,是当地人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繁衍的美丽家园。站在峡谷之巅,远看苍山如海,一种博大之气浑然于天地之间,令人无比的心旷神怡。然而,人类为了生存为了繁华总是不断地改变大自然,人类对大自然的破坏熟视无睹,北盘江这个美丽而又神奇的峡谷也将不复存在,欧阳黔森感到深深的惋惜。欧阳黔森强调,人类在与大自然的抗争中,仅凭匹夫之勇和主观精神是可笑的,大自然才是人类的真正主宰,人的力量在大自然面前差距实在太大,人类只有小心谨慎地尊重大自然的规律,才能谋求人类的可持续发展。正如康拉德在《黑暗之心》中指出,“海洋本身是神秘的,它主宰他们的存在,和命运之神一般喜怒无常。”[[17]]康拉德在《台风》《青春》等“海洋小说”中也指出,大自然具有无穷力量,随时都有可能使人类陷入困苦和绝望境地。欧阳黔森坚定地反对大江截流,但他无法改变北盘江大峡谷的命运,大江截流之后,北盘江大峡谷将不复存在,白层古渡也将被淹没,乌江岸边存在上千年的古纤夫道也将被淹没。欧阳黔森满怀激情地描绘他最喜欢的风景,总是对自然保持崇敬之情,他希望“它们能够拯救这个虚浮的现代社会”[[18]],同时欧阳黔森也赋予现代社会中的许多问题以自然形式,以此表达他对现代化发展的反思。
众所周知,新时期有不少作家描写牧歌体风景,在一定意义上甚至可以说,“牧歌”是中国新时期文学的重要追求。新启蒙运动以来,人们对乡村生活的态度发生严重分裂,汪曾祺、贾平凹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的小说创作体现田园风景美学的复兴,而张承志和席慕容的北方高原风景与扎西达娃、吉狄马加、欧阳黔森的西南高原风景应该是对水乡风景和平原风景的恰到时机的补充。高原风景画具有明显的独特性,在张承志、扎西达娃、吉狄马加和欧阳黔森等作家的作品中,草原与群山是高原风景画的典型标志,优美与神秘是高原风景画的重要特征。欧阳黔森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融入新时期文学的风景美学主潮,他以牧歌体风景表达反思现代性意识,从而拓展新时期中国文学风景学的思想深度。从这个角度来说,田园牧歌不仅是一种艺术形式(牧人唱的歌谣),也是一种生活方式(悠远闲适的生活),还是一种思维方式(反思性思维)。
三、灵性之风景与生命之尊崇
动物被视作为一种风景,在学术史上由来已久,西蒙・沙玛在他那本影响很大的著作《风景与记忆》中,就把野牛和灰熊作为风景进行分析。动物作为一种自然物,理所应当属于自然风景,动物风景在小说中也经常出现,比如姜戎《狼图腾》和乌热尔图《七岔犄角的公鹿》,这些小说中的狼或鹿既是自然史,也是民族志,是民族文化和民族精神的象征。这种图腾崇拜与人类的原始思维密切相关,古往今来,“万物有灵论”一直对人类思维和文学创作产生深刻影响。弗雷泽在《金枝》中揭示原始人类的思维特点,指出原始人相信“世界在很大程度上是受超自然力支配的。这种超自然力来自神灵”[[19]]。布留尔在《原始思维》中认为原始思维决定原始人对大自然的看法,并把它归之于“看不见的力量”[[20]],布留尔认为原始人“周围的世界就是神灵与神灵说话所使用的语言”[[21]]。原始人类先天把周围世界看成是由神灵控制,认为任何事件的发生都是由神秘的和看不见的神灵引起,大自然也是由神灵创造和控制。康拉德在《黑暗的心》中多次描写神秘性风景,如“那是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所表现出来的沉静,笼罩着谜一样的意图。它盯着你,仿佛跟你仇深似海。”[[22]]莫言在《红高粱家族》结尾也有大段神秘性风景的描写,他似乎看到祖先亡灵在指点迷津。这些其实都可以看作是“万物有灵论”在文学中的表现。欧阳黔森认同万物皆有灵性的观点,他从世界万物的普遍联系出发,认为万物相生相克,一个物种的消失必然影响其它物种的生存,欧阳黔森对自然充满敬畏之心,对生命充满崇敬之情。因此,在欧阳黔森笔下,自然是伟大力量的象征,万物不仅普遍联系,尤其是动物具有特殊灵性或神性。
狗是欧阳黔森小说中最常见的动物。在回忆性散文《我家的大黄狗》《黄狗与花猫》和小说《远方月皎洁》中,欧阳黔森讲述了黄狗故事。欧阳黔森以精细的笔触描写这些动物,也以悲凄的语言描写卢春兰和卢竹儿的神情,揭示她们对动物的同情与关爱。或许欧阳黔森试图告诉读者,人不仅要信守诺言,更要有一颗仁慈善良的心,动物是人类的朋友,动物也是有生命的,我们应该爱护动物尊敬生命。如果说《远方月皎洁》《十八块地》主要是讲述人对动物的关爱,那么《断河》主要是讲述动物对主人的忠诚。在《断河》中,欧阳黔森写到一条狗飞身挡刀救主人,老狗吞刀不倒,回头瞪眼看老刀,摇了摇尾巴才轰然倒下,这个情节充分表现狗对主人的忠诚。这种忠诚也就是动物的灵性,它接受主人长期的恩惠,最终以死来报答。在小说《敲狗》中,欧阳黔森讲述狗与人类的亲密关系,把狗的叫声写得活灵活现。在欧阳黔森看来,狗叫声几乎是每个人在儿童时期最喜欢模仿的声音,也是人类在儿童少年时期的美好记忆,狗叫的声音对主人是忠诚与踏实,对好人是亲切和提醒,对坏人则是胆寒和警告。小说把狗的动作与神情描写得维妙维肖,尤其是把狗在笼中的挣扎与呻吟描写得活灵活现,这些都表现欧阳黔森在日常生活中的观察之精细。这部小说把狗主人与大黄狗之间的真情表现得淋漓尽致,狗主人舍不得大黄狗,黄狗也特别依恋主人。狗是有灵性的动物,在人与狗相互依靠的关系中揭示人与动物的普遍联系,在人与狗的关系中提出人性温暖与仁慈的呼唤。
如果说狗是人类最亲密的朋友,那么牛则是人类最得力的助手。在散文《难忘的大河坝》中,欧阳黔森描写一头神奇的黄牛。在一个夕阳西下的时候,欧阳黔森坐在大河坝边上观赏农忙春耕的暮归图:“牛背驮着余晖,也驮着牧童;牧童嘴里还含有一片柳叶儿,吹着小曲。”[[23]]这是一幅极具古典意味的田园牧歌景象,河水潺潺流淌,满山绿红花紫,笛声婉转悠扬。欧阳黔森无意中朝河对面山上望去,看到了一幅至今难忘的景象,这幅景象让欧阳黔森感动得热泪盈眶,他没想到这地方的白发老人还要下地干农活,他永远都无法忘记白发老人的艰辛,也无法忘记那头可爱而又神奇的黄牛。在人类历史长河中,牛一直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尤其是对农耕文明的华夏民族来说更为重要。白发老妪生存艰辛,身体劳累,唯有黄牛可以帮助她。可以说,白发老妪手拉牛尾奋力前行的图景,是几千年来中国农民命运的真实缩影。欧阳黔森深受感动,不仅是因为他从中看到农民生活的艰辛,更是因为他看到牛对人类作出的贡献。或许只有“兽犹如此,人何以堪?”这句古语能够概括欧阳黔森当时的心情。
欧阳黔森不仅描写人与动物之间的真情,也描写动物内在的伟大母爱。欧阳黔森曾经在昆仑山进行地质勘探,神奇的大山经常会出现神奇的景观,欧阳黔森被动物的母爱深深地感动。昆仑山是一个野生动物世界,地质队在昆仑山不断遇到各种野生动物。欧阳黔森看见昆仑山神鹰,这种鸟生活在陆地动物生存的极限海拔高度,一只鸟不畏惧自然界的风雨雷电,展翅而不飞翔,它的羽毛淋着雨,羽翼下钻满了风,它只有用双爪紧抓住石头,双翼紧贴在地面。原来鸟的羽翼下有两只羽毛尚未丰满的幼鸟,幼鸟“在母亲羽翼下安全地闪着天真且乌亮的眼睛”,它们“在冰凉的地上冷得发抖”。母鸟张开翅膀保护幼鸟,令人震撼。欧阳黔森还描绘了昆仑雪狼,白狼沿着山壁脚朝下猛跑,跑了十二多米,又停下来,白狼不断地跑跑停停。根据经验,地质队员在巨大的石头后面发现了一个不深的斜洞,斜洞里有两只小白狼。小白狼不怕人,摇头晃脑地爬出洞,用鼻子来嗅人的手。后来,地质队员坐在石头上,远远地看白狼咬着狼崽搬家。白狼咬着小白狼,一步一回头地朝远方跑去。欧阳黔森还写张铁在昆仑山遇到黑熊,为避免黑熊的攻击,张铁不得不躺下装死,但黑熊并没有走开,而是嗅完张铁以后,懒洋洋地躺倒下来开始睡觉。张铁也不得不继续装死并与黑熊贴在一起睡觉。这是一次惊险的经历,足够令人终生难忘,但令人感动的还是昆仑神鹰和雪狼为保护自己的崽子而付出的巨大努力。实际上,动物的母爱也正如人类的母爱一样伟大,小说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呼吁人类要尊崇生命、热爱动物、保护自然。
从唯物主义角度来说,风景都是自然、客观的,但是莫言、张承志、扎西达娃、、席慕容、欧阳黔森在不同作品中都表达对“万物有灵论”的信仰,他们以理性精神探究“自然法则”。人类的理性精神很难以解释自然法则及其规律本身,尤其是在人类早期阶段,只能凭借人类的非理性精神,只能假设自然万物都有神灵。实际上,这种“万物有灵论”与人类原始思维密切相关。不难看出,风景作为一种想象的共同体,它不仅包含对自然世界的想象,也包含对人类文化的想象。本雅明的《拱廊研究计划》对文学中的风景研究具有重要启示意义,尤其是他对风景画的研究值得重视,他强调“全景画宣告了艺术与技术关系的一次大变动,同时也表达了一种新的生活态度。”[[24]]这句话其实也揭示风景的丰富内涵和重要意义,关于莫言、张承志和欧阳黔森等为代表的风景叙事研究也可以说宣告“风景作为一种新的思考方法”的产生,宣告艺术与文化关系的一次重要变动,风景研究将激发对自然世界的探索以及对人类文化的多维思索。
[[1]] [德]马克思:《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第52页。
[[2]] [美]詹姆逊《政治无意识:作为社会象征行为的叙事》,王逢振,陈永国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第231页。
[[3]] [美]詹姆逊《政治无意识:作为社会象征行为的叙事》,王逢振,陈永国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第224页。
[[4]] [美]詹姆逊《政治无意识:作为社会象征行为的叙事》,王逢振,陈永国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第231页。
[[5]] [英]沙玛:《风景与记忆》,胡淑陈,冯樨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年,第3-4页。
[[6]] [英]沙玛:《风景与记忆》,胡淑陈,冯樨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年,第67页。
[[7]] 陈夫龙:《张爱玲的服饰体验和服饰书写研究》,《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1期。
[[8]] 王晓文:《中国现代边地小说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28页。
[[9]] [美]詹姆逊《政治无意识:作为社会象征行为的叙事》,王逢振,陈永国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第224页。
[[10]] 欧阳黔森:《故乡情结》,《水的眼泪:欧阳黔森选集》,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77页。
[[11]] 欧阳黔森:《故乡情结》,《水的眼泪:欧阳黔森选集》,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78页。
[[12]] 贾平凹:《山本》,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年,第522页。
[[13]] 欧阳黔森:《故乡情结》,《水的眼泪:欧阳黔森选集》,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76页。
[[14]] [英]沙玛:《风景与记忆》,胡淑陈,冯樨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年,第15页。
[[15]] [英]康拉德:《诺斯托罗莫》,刘珠还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年,第3页。
[[16]] [英]康拉德:《诺斯托罗莫》,刘珠还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年,第109页。
[[17]] [英]约瑟夫・康拉德:《黑暗的心:汉英对照》,叶雷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6年,第4页。
[[18]] [英]沙玛:《风景与记忆》,胡淑陈,冯樨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年,第18页。
[[19]] 刘魁立:《中译本序》,弗雷泽:《金枝》,徐育新等译,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6页。
[[20]] [法]列维-布留尔:《原始思维》,丁由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年,第374页。
[[21]] [法]列维-布留尔:《原始思维》,丁由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年,第375页。
[[22]] [英]约瑟夫・康拉德:《黑暗的心:汉英对照》,叶雷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6年,第48页。
[[23]] 欧阳黔森:《难忘的大河坝》,《有目光看久》,贵阳:贵州民族出版社,1994年,第63-64页。
[[24]] [德]本雅明:《巴黎,19世纪的首都》,刘北成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9页。